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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月光和女人交织而成的梦境之乡美文
生活艺术完美结合的诗篇,它使人们想到的是——水、月光和女人。
人们形容这里的女人,用得最多的一个词是:水色,这自然是最精妙不过的了。其实又何止于形容女人,江南的一切,原都可以用水色来形容的。这里地滨大海,又加湖沼星罗,河港密布,一年四季的大部分日子里,空气中总浮动着潮滋滋的水气。很难想象,一个没有水的江南会憔悴成什么样子。诗人笔下关于江南的典型意象都是与水联系在一起的,所谓“杏花春雨江南”和“小桥流水人家”自是不必说的;即使是“春风又绿江南岸”或“吹面不寒杨柳风”那样的句子,虽然没有说到烟水气,但那和畅春风中的湿润也是可以想见的。再看看晚唐诗人李涉的那首“暮雨潇潇江上春”,就连绿林豪客也在暮雨中变得那样彬彬有礼。水之对于江南,不仅仅是一道清秀明丽的风景,更是一种具有本质意义的生命情调。
江南运河就在这情调中娉娉婷婷地流过,从杭州到镇江,这段六百余里的航程虽然只占京杭大运河的六分之一,但是就美学风貌而言,却是最具魅力的一段。杭州、嘉兴、吴江、苏州、无锡、常州、丹阳、镇江,只要看看这一串名字,就可以令人想到吴越文化的天生丽质和那种近乎无助的娇娆。
这里的河面时窄时宽,大都呈示出天然河道未经雕琢的形态。水是柔软绵长的,一如江南人的性格,有一种婉约温顺的叙事风格。但水位却很高,白亮亮地从远方浸漫过来。航船走在水里,也走在平原上远近的视线里。高高的船帆须得仰视,船上的居家生活亦历历在目;若是空载,你甚至可以看到船底上寄生的苔藓和螺贝之类,还有舵板上部和下部深浅不同的色泽——那是由于水的浸泡程度不同形成的。水势盈盈欲泼,所谓的河床便被挤压成柔弱的两条,似乎一不小心,那河水就会溢入两岸的灌木丛、桑园或菜花中去。河坡是壁陡的,那是土质的造化。南方的粘土,可以烧制很好的青砖也可以烧制陶瓷的,太阳一晒硬邦得有如石头;水一泡,又显出一种固执的韧性。因此,那河岸虽也见出嶙峋的模样,却在水的冲刷下经年不坍。村前宅后,那洗衣淘米的石阶也只有两三级,村姑们坐在河岸上,可以映照自己姣好的面影,也可以调皮地用脚丫撩拨水花;若头上戴的野花掉在水里,也是可以舒展身姿去拾取的。江南的水,天生具有一种亲和的品格,总能给人以适时的舒心快意。
水边最常见的是芦苇,它们是大运河一路上的仪仗,亦是大运河风情的眉眼,如果问一声“画眉深浅入时无?”那实在称得上是极富于创意的,或苍黛,或萧疏,或浓妆,或淡抹,把大运河的四时情态勾画得很传神。在大运河的生命中,没有什么比芦苇更忠贞地相伴始终了——不仅仅是江南运河,而是近四千里长河的全程。它那平民化的品格,原本就与大运河很投契的。但江南的芦苇,却又尤为有声有色,那是源于它对季节变换的敏感,在波光云影下摇曳生姿的表现力,以及执着地契入生活底层的温存。当然,在有的时候,它也不失浩大的气势,那是在运河与湖沼的交汇处,澎湃起好大一片芦荡。每年端午节的前几天,孩子们便钻进芦荡去剥芦叶。剥芦叶俗称“打箬子”,虽说是“打”,却并不轻狂肆虐,每根健壮的苇秆上只拣一张最嫩的,用心细细地剥下来。扎芦叶用的是柔韧的菸草,他们固执地认为,若用别的东西,便坏了芦叶的嫩香。芦荡深邃而幽远,天上地下全是望不透的绿色,人入其中,仿佛五脏六腑也被染绿了。打箬子的孩子如同一群小鱼游进了无垠的大海,既为它的神奇而陶醉,又因它的幽深而恐怖。因此,他们先用芦叶卷一支芦号,长可尺许,屏起力气吹一声,其声粗犷如老牛,二三里之内都听得到。若有在满眼绿色中辨不清归途的,将芦号一吹,四处便马上响起接应的号声,那声音此落彼起,甚有气势,惊得芦苇丛中的水鸟扑簌簌地飞去。芦号传到远近的村舍里,家家便开始张罗包粽子了。“闻到粽子香,三岁小囡学莳秧。”一年中最为繁忙的季节就在芦叶和糯米的芳香中拉开了序幕,只要嗅一口那气息,你就会知道江南的先民是多么懂得生活,那是一种善于把眼前的寻常物事和日日生计咀嚼出诗意,让劳作和困厄消解在乡土韵致中的大艺术。
待到秋风萧瑟时,芦花便纷纷扬扬地飘舞起来。于是,偶尔便可以看到腰肢丰满的少妇在运河边采撷芦花,那举止神态,流溢着一种母性的柔静。芦花是预备给新生儿充填小枕头的,芦花枕松软、温存,它和孩子的乳名连在一起,也和童年的歌谣连在一起,它是水乡儿女的第一个保姆,从小枕着它,编织着有如水波和月光一般软软的梦,长大了,走到哪里他也是一个江南人。
又过了些日子,冬的脚步便悄悄临近了。落叶上又敷了一层清霜,被西北风赶得无处栖身,枯黄的野草有一种凄凉的色调,芦苇也像庄稼一样收割登场了。当它把挺拔的芦秆交给农家,变成乌篷船的顶篷、贫寒之家的柴门和篱笆墙之后,那曾飞舞出满天秋色的芦花也被和着稻草编成了御寒的芦花靴。芦花靴绝对是水乡的产物,它那朴实得略显拙笨的形象有点像水乡的小船,又有点像居家的小屋,从中你可以体味到一种在憨厚节俭中蕴含的精致和想象力。如果一定要说这中间有什么隐秘性的话,那就是芦苇把它坚韧的根系——关于温情、质朴和创造的美丽——延伸到每位先民的脚下,让他们在劳作和休憩中也体现出一种特有的审美情调。
除了富于浪漫色彩的芦苇,和大运河忠贞不渝地一路同行的,还有纤道——它那裸露在烈日下或寒风中的瘦骨嶙峋的形象,还有纤夫那极具雕塑感的身影,都凸现着某种生命意味,令人想到人类意志力的坚韧和生活中永无尽头的困厄与无奈。
江南运河的纤道又称为塘路,那是人工修筑的河堤,傍着古运河迤逦而行。塘路最精彩的段落在于大运河穿越湖沼隘口时,纤道如长虹卧波,那种典雅与从容让人总忍不住要多看几眼的。若是晴和日子,长堤在水中的倒影仪态万方,连同纤夫的身影都有点吴带当风的味道。这种纤道一律是石块砌成的,上面铺着石板,虽是在清波碧水中款款而过,却也时有起伏,连缀起一座座精巧的桥拱,于是那一溜长堤中便有了上坡和下坡,也有了几许天然的巧趣。这固然是为了在下面让出泄水的通道,恐怕也是为了让纤夫们在单调的跋涉中不时有一种新鲜的视觉感受吧。修筑这纤道的都是最底层的劳动者,他们当中或许也有纤夫或其家人的,这种悲悯情怀不可能不渗入他们的审美意识。江南不少有名的古石桥,其实原先就是塘路的一部分,例如苏州的宝带桥和吴江的垂虹桥,前者长三百余米,五十三孔;后者长四百余米,八十五孔。可以想见,那是何等的壮观,又是怎样一种吴侬软语般的雅致,似乎那桥孔里随时可以流出不绝如缕的洞箫声,是昆曲和苏州评弹的韵味。它们都算得上是中国桥梁史上的杰作,也是历代文人雅士们吟咏不衰的题材。像米南宫的“垂虹秋色满东南”和姜白石的“小红低唱我吹箫”都是人们所熟知的名句,同时熟知的还有那些风流放达的浪漫故事。其实对于大运河来说,塘路实实在在的功用是为了解决挽纤、驿运和航行中的风涛之险。所谓大美,从来都是人类在争取生存权利的劳动中诞生的,人们在劳动中“依照美的规律来造型”(马克思语),使自然人格化,也使人的目的——包括审美——对象化,从而最终实现了一种自由的形式。在我看来,这种“自由”乃是美的最高境界。江南的“白玉长堤路,临河古戏台,乌篷小画船”历来是大运河畔一道令人心醉神迷的风景,它们都是水乡先民们生活中最寻常的创造和拥有,但它们却无愧于美的经典。
正是这如诗如梦的江南,孕育了如梦如诗的江南运河,现在,它落落大方地启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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